清代地域医学知识的书写 ——以钱塘王琦《医林指月》为中心的讨论

目前学界基本认为钱塘医派形成于明末清初,延续至清末光绪年间。

早期开创人物有卢复、卢之颐、张遂辰,中期代表人物为张志聪、张锡驹、高世栻,晚期有仲学辂等。

位于杭州吴山的侣山堂为张志聪医家讲学之所,不少论者以此作为医派建构的重要载体来加以讨论,视之为明末清初杭州民间医学教育的代表,集讲学、言经与行医为一体。在医学学理脉络上,钱塘医派很难说有较大的突破,并未展现出迥别于过去呈现典范性的特征,如同“吴中医学”“新安医学”“孟河医派”,更多为后世缅怀前世、追寻自我根源时所塑造的地域集团概念。

医派之形成其实包括有学术建构医史建构两个层面,在后一路径上,医术传承者、医著撰写者、医书编刻者甚至后世评议者均参与其中。在同一地域范围之内,医者在尊经崇古思想下求学问知,医著在文化及市场的推动下不断为后继者所编纂翻刻,亦有必要从书籍史和阅读史的角度来剖析地域医派的知识书写及体系建构。

本文拟以王琦(1696-1774)所编《医林指月》(表1)丛书为中心,来讨论地域医学知识的书写问题。在钱塘医派的医书典籍中,《医林指月》是重要的汇集丛书,历来将其作为文献材料征引者多有,但对其书之编辑过程及与钱塘医派构建的内在关系,还有新的认识空间。兹从医学丛书的编纂、流传和阅读进行讨论,进而探究医学知识的地域建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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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与《医林指月》

“学界一般认为最早提及“钱塘医派”,见于陈修园(1766-1823)的《医学三字经》,“大作者,推钱塘”。至于钱塘学派具体的核心人物,则多依据《清史稿》之传记,“明末,杭州卢之颐、繇父子(此处名字记载有误,应为卢复、卢之颐父子)著书,讲明医学,志聪继之。构侣山堂,招同志讲论其中,参考经论,辨其是非。自顺治中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谈轩、岐之学者咸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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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与张志聪(1610-1674)毗邻而居的同乡王琦,早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刊印医学丛书《医林指月》时就明确指出“闻之耆老,自顺治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外郡人称武林为医薮”。

据民国《杭州府志》载,王琦罄资刊印《医林指月》丛书,志在救世,“志聪、世栻所著医书数十种,板已漫漶。琦病时医不学无术,孟浪误人,欲重刻其书以救世,而力未逮,乃取卷页最少者三种及医书之切要者九种,凡十二种,颜曰《医林指月》,罄资刊之”。

从《医林指月》各书跋可得知,其刊刻时间大致集中在乾隆甲申(1764)至乾隆己丑(1769),距王琦去世仅隔四五年,实为王琦晚年一大义举。王琦在《医林指月·序》(乾隆丁亥,1767)中称:

医书佳者,实有助于天地好生之德。自《灵枢》《素问》而后,代有作述矣。乃亡佚不传者,正复不少。观于传者之不能皆佳,则忆佳者或反不能尽传,为可惜耳。余抱疾有年,端居多暇,裒集医书,用消永日。中有未尝锓板而以移写留传者,有已锓板而中遭蠹毁仅存旧印本留传者。其书一遵《灵》《素》要旨,异乎时俗所尚庸妄无稽之说,洵可以为后学之规矩准绳者。而今时已难观矣,诚惧更历岁月,或至于淹没无传,使前人著述之苦心,竟归泯灭,殊为恨事。因思刊刻而流布之,凡长编巨帙,力有弗逮,取其卷页少者,先付匠氏,凡十余种,合而成编,曰《医林指月》。义取《楞严经》中所说,以手指月示人,人当因其所指,而仰视月轮。若不明所指者,远在空际,而近觅于指上,岂惟不见月体,亦复不知指用。喻参佛法者,不可拘滞于言教也。余谓学医之士,亦宜深师此意。阅斯编者,寻文索义,能以《灵》《素》为指归,而更勿胶泥其心思,以别阴阳、辨标本,决疑似死生之界,明化裁通变之用。庶不负昔人著述之苦心,而于天地好生之德,谅亦有小补也。

王琦抱疾多年,因感于有价值的医著不得尽传,乃致湮没无闻,因而选编宋、元、明、清时医著十余种,予以校订合刊。

王琦在《侣山堂类辩·跋》中称,张志聪“所辑者俱已授梓行世,甫及百年,流传日少,其《针灸秘传》及《侣山堂类辩》二种已难得购。余寻之有年,始得《类辩》一种。观其准古衡近,析疑纠谬,足为后学规矩准绳。亟为重梓,以广其传。后之学者苟以此为指南,庶能得正道而由之,宁有歧路之迷,邪径之误哉!”依据张志聪本人的落款,“康熙庚戌正阳月西泠隐庵张志聪书于岩池之花阑”,《侣山堂类辩》著述的完成约在康熙九年(1670)。据《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载该书现存最早版本为天津人民图书馆藏康熙九年刻本,但据《张志聪医学全书》考证,此康熙版本实为清乾隆以后版本,即现存最早版本乾隆宝笏楼刻本《医林指月》丛书。目前存世的《本草崇原》最早刻本,也是王琦所收的《医林指月》丛书本。亦可见钱塘医者张志聪等人的著作得以保存,王琦确有收集刊刻之功。

不过有意思的是王琦本人很难说是一名医者,在文学史上以注释李白、李贺的诗文而知名,其刊行的著作在后世流传影响较广的是辑注的《李太白全集》和《李长吉诗歌汇解》。
王琦的家就在吴山,其故居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区粮道山 26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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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左依钱塘江,右瞰西湖,山势绵亘起伏,风景秀美,林木葱郁,苏轼在《卜算子·感旧》一词中也赞叹:“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张志聪在《侣山堂类辩·序》称:“余家胥山之阴,峨嵋之麓,有石累焉纷出。余因其屹然立者,植之为峰;块然枵者,依之为冈;峭然削、洞然谷者,缀之为曲屈、为深窈。就其上筑数椽,而南则构轩临其山。客有访余者,望其蓊蔚阴秀,咸低徊留之,拟冷泉风况焉。余日坐卧轩中,几三十年,凡所著述,悉于此中得之。去冬《素问》成,渐次问世。”
张志聪于胥山之阴侣山堂,讲学著述论辩几近三十余年。
侣山堂所在粮道街,即在杭州府县城粮道署附近,此处是通往吴山的主要通道,每年来吴山进香的游客络绎不绝。同时也是药市集聚地,时至今日,吴山脚下还有胡庆余堂药铺。
王琦居所恰好就在粮道街,晚年号“胥山老人”。虽然王琦出生时,张志聪已逝,但是对侣山堂的故事应该早有耳闻。在《侣山堂类辩·跋》中还特意提到当地流传的张志聪、卢复为粮道治癃闭的故事。王琦称他从黄观石处听到,张志聪曾为粮道书吏,当时粮道患癃闭,诸医用药皆无效,志聪用补中益气汤,一剂而愈。但是后来王琦又听张东扶言卢晋公(复)事,“粮道患内闭,溺不得下,势甚亟,诸医皆束手。晋公以人参麻黄各一两定剂,诸医嚅嚅不敢谓是,粮道不疑,而饮其药,不逾时,溺下,粮道喜以千金赠晋公”。王琦感叹世传卢、张二君都为粮道治病,可能是为了强调其治病都有奇效,因此王琦强调该书“名言精理,所蕴不少。人当殚思细参,以收其益,慎毋视为浅近而忽之也”。
由此观之,王琦之所以刊刻前贤之书,可能与他居于侣山堂附近,能闻之耆老,有地缘之便,又有桑梓情怀,为避免乡贤之书籍零落,故加以刊刻整理。

圣经贤论与利济为怀:《医林指月》的选编刊刻

王琦所刊刻的丛书中收录的医籍,虽然出自不同时段、不同医家之手,但彼此却相互关联。主要是钱塘医者卢复、卢之颐,以及张志聪、高世栻师徒的著作。卢复的《芷园臆草存案》,卢之颐的《痎疟论疏》(《芷园素社痎疟论》《芷园素社痎疟疏方》)《学古诊则》,张志聪的《本草崇原》《侣山堂类辩》,高世栻的《医学真传》。其余 6 种虽然不是其所著,但也大多是由他们或门人点评、辑正、参论。《医家心法》《扁鹊心书》由高世栻私淑门人胡珏评,《易氏医案》《敖氏伤寒金镜录》由卢复作记。此外,黄宗羲曾亲自为张介宾作传(见《质疑录》),而亟斋居士撰《达生编》之所以入选,可能为实用书。钱塘医者撰写、辑校医著,并且薪火传递,此举为王琦所推崇。

因而王琦所刊刻的丛书虽然收录了自宋以来的医著,但是在丛书的编排中,并没有按照以往的惯例, 按成书时间的先后来安排丛书的顺序,而将清代钱塘医者高世栻的《医学真传》列在卷首。

王琦在丛书序中明确强调取佛经《楞严经》中“以手指月示人,人当因其所指,而仰视月轮”,暗示此套丛书是为学者指示学习经典的途径。王琦还为丛书收录的医著一一作跋,并对其进行评述。可见,王琦在编辑丛书《医林指月》时是有一定的收选标准,刊刻其书,以期为后学之指南,避免误入歧途,以归正道。

《医学真传》一书其开篇即为《医道失传》,“慨世之医,昧圣贤经论之本源,袭后人方书之糟粕。汤方歌括之册,视为秘典,分门别类之书,奉若圣经,岂不谬哉?我故曰:轩歧没而医道亡,仲师死而真传绝,洵不诬也”。
为此书做序的王嘉嗣为高世栻的门人,在《医学真传·序》(康熙三十八年,1699)中特别强调,“自农皇肇起,辨草木以著药性;轩岐继作,明阴阳以著内经。至汉末,笃生张仲景先师,上承农轩之理,著《卒病(伤寒)》《杂病(金匮)》两论。率皆倡明正学,以垂医统”。
但是张仲景逝后,经论之道遂失,且家自为书,人自为学。幸好高世栻“学识超群,注释经论,既已述大道而正其传,暇日集群弟子往复论难”,汇集成帙,摘其要者,梓以问世,“使皆知医之传有其真,而学以不伪,是诚我夫子扶挽斯道之志也”。
韩愈认为,孔孟以后道学失传,故提出要复兴道统。如同儒学的讲述路径,仲景逝后,医道渐失,也呼吁医学真传。康熙四十九年(1710)姚远在为《医学真传》作序时也称“自正学失传,医宗罔据”,滥用攻伐、寒凉。并且用医案来警醒世人,“患疹,本属轻证, 可调和立愈。延请儿科数人,皆称时彦。始则太用攻发,致起痰喘,继又过投寒凉,禁止饮食,遂至不起”。后读到《医学真传》才知“医之误人”,因此将此书重梓,加以传播,“窥淳于、仲景诸公之旨,则此书固医学之指南”。
《医学真传》中专设《医门经论》篇,提出《本经(神农本草)》《内经(黄帝灵枢素问)》皆医门圣经,《卒病(伤寒)》《杂病(金匮)》皆医门贤论,犹儒者之五经、四书也。王琦对此特别肯定,在跋中也称“《灵枢》《素问》《神农本经》《卒病论》《金匮要略》五书皆圣哲之微言,医门之奥旨也”。
通过书籍的刊刻流传,为医学提供指南,“倡明正学,以垂医统”。这可能也是王琦刊刻丛书之愿望,试图建立医家统绪的模范,鼎定医学正典和道统。
医学丛书不仅收录此等圣贤经论,也收有利民之大众读物。既重医理,亦重医案,汇集了中医学的基础理论和个人的行医经验。可见,明清医籍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化。
一方面是医籍在数量上远超前代,另一方面越来越突出医籍的实用价值,重视具体医方的介绍,详列医案, 强调实用性。刺激医籍数量剧增和内容转向的直接动因,是巨大的阅读需求的存在,医籍的基本读者不仅包括医者,也包括普通的民众。
《达生篇》浅显易懂,篇幅短小而实用价值极高,作者强调“好生者见之,宜为广布。有力者重刻通行,无力者手抄数册,口授数人,随份所至,亦未必非吾儒同胞同与之一事。吾人利济为怀,原非求福,然积善余庆,必有攸归”。
书籍的出版与传播,成为为民众谋福祉的途径。
“反复以言其理,至于方药,殊未之及,偶载一二,皆取先贤古方极平稳者,盖极平常之事,须用极平常之药”,以求普及大众。“开卷即载临产者何?盖临时仓卒不及细检,因以切要者载之首篇, 且令开门见山,人人熟习,专意行持,自可无误。若平时讲说,原不妨从保胎顺序看之也”。“此编言词俚俗,未免见笑大方,但原为妇人而设,识字者固不必言,不识字者令人诵之,皆可通晓。然须平时讲, 令心中明白,临时自有主张。不但产母宜知,一应老幼男妇皆当知之,与其看戏文、听说书,不如此等有益也。”需要平时讲读明白,以备急用。此书所辑医书既重视经典以树立医学的规范,又注重医学的普及作用以为指南。
由此观之,经典化与大众化并行不悖,对于医学知识传承的面向呈现多元化。
明清代印刷业、出版业的发达,私人书坊书肆的活跃,书籍销售网络的扩展,使得坊刻本医籍开始成为这类书籍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打破了医籍原本主要依靠政府官刻和作者本人家刻的传统格局。丛书中处处强调书籍刊刻整理的重要性,为《质疑录》做序的石楷称,虽然没能做张景岳登门入室的弟子, 但是读其遗著,“虽不能至,心窃向往之”,并且号召“同志君子,次第梓行,以共欣赏焉”!王琦在跋中称,“张景岳以医术著声于明万历、天启间,所辑《类经》暨《景岳全书》二种,流播宇内殆遍,惟《质疑录》一帙,虽已为东海石氏所刊,而人间见者甚少”。张景岳《质疑录》之所以被选择,是因为其流传较少。不过王琦还特别强调他儒而医的身份,“六经诸子,无不考镜”“好谈兵,思有所用于世”“于象数、星纬、堪舆、律吕,皆能究其精蕴。至于辽阳之败亡,中原之扰乱,皆预决于数年之前,是其所学甚博,不特医术一端矣” !

书籍的刊刻流传,为医学知识的传播开辟了更广阔的途径。

《医林指月》所收《医家心法》及《扁鹊心书》均为钱塘胡珏参评。雍正三年(1725)胡珏参评《医家心法》时称“浙中精于医学者,有二高子,居钱塘者曰士宗先生,居四明者曰鼓峰先生”。胡珏当时“慕士宗先生之名,欲受业其门”,但是“迫于贫, 不果”。不过胡珏虽不是高世栻面授弟子,但“每得其著述,不厌研究,以私淑之”。后来胡珏从越溪王谦中得到《医家心法》,“深喜,数十年景企之私,一旦得读其书,不啻见其人,何快如之”。

这表明当时师生面授的学医途径是需要一定成本的,而通过读书私淑,使贫者亦可负担,降低了学医的门槛。朱震亨身后,不断有因对其著作的阅读、传播,来宣称是朱震亨的弟子。胡珏对书籍的整理,有对医学知识传承的自发责任感。

宋代窦材所集《扁鹊心书》,“岁久淹没,人间少有见者”,胡珏得到后,视为“奇书秘册”,并且胡珏本人“精医理,于古今方论,剖析疑似,指斥伪谬,皆合轩岐正义。遇危急之疾, 他人缩手告难”,胡珏“治之,往往奏效”,得到此书后,“治人痼疾,益多奇验”。

他去世后,其子胡道周,继承其医业。曾手书其书,示给王琦,希望重刊传世,但是因为家贫乏力,未能刊行。书渐遭蠹蚀, 其孙迫不得已,拜托王琦助为刊行。书上附有胡珏参论百余条,拾遗补阙,真可谓“窦氏功臣”。家传之本, 一般不能由外人刊刻,但是为了让医籍广传于世,特请王琦助刊。

王琦感叹:“数十年前,古月老人(胡珏)父子相晤语,宛然畴昔事,岁月如驰,两人墓木已拱,不获亲见是书重刊,为可叹也。”《本草崇原》一书同样如此,“张君(志聪)创其始,张殁而高君(世栻)集其成,缮写样本。方欲锓板,高君又亡, 事遂中辍。阙后,样本传归胡念庵(珏)家,念庵(珏)夫子谢世,不知又归谁氏。兹从胡之门人高端士处得其移写副本”。

《本草崇原》由张志聪撰写,高世栻纂集,后来由胡珏收藏,然后王琦从胡珏门人处得到此书,最终编入《医林指月》。可见,《医林指月》所辑三本医书,都依赖于同乡胡珏及后人、门人的收集整理。王琦跋称:“念庵(胡珏)奋笔纠绳,补偏救弊,为学人指示迷津,医准上古经论, 谓为后辈之良导师也,可即谓先辈之诤友也亦可。”

书籍的流传,使得医学知识的获取呈现开放性,而书籍在进一步的校正刊刻中,补偏救弊,又反过来对医学知识进行梳理与归纳,为后来学人指示迷津。


《医林指月》中特别强调张志聪、高世栻等人在侣山堂研经讲学。

丛书卷首《医学真传》,其开篇引言称:“丙子(1696)春,先生聚门弟子于侣山讲堂,讲学论道,四载有余。群弟子先后进问,道渐以明, 医渐以备,先生著示及门嗣等手录者,不下百余则。因谓及门曰,此医学真传也,汝等录之,将来可以公诸天下矣。嗣等因摘述而授之梓。”可见,高世栻继承了张志聪侣山堂讲学之风,与群弟子辩论讲学, 以此明道,并且口授医学知识,以“公诸天下”,以此彰显医学也是天下之公器。

不过有关侣山堂的事迹,自康熙十三年(1674)张志聪逝世后,虽屡修方志,但遍检《钱塘县志》《杭州府志》《浙江通志》均未加以载。直至民国所纂的《杭州府志》始载:“张志聪,字隐庵,高世栻,字士宗, 皆钱塘人。康熙间,钱塘为医薮,如志聪尤推重,游其门者多成良医,尝与诸弟子讲学于侣山堂。时世栻道已盛行,一闻志聪讲学,幡然从之游,技大进,竟与志聪齐名。”此则记载直接提到张、高之所以被推崇,在于陈修园,“闽医陈念祖,名盖世,独低首于张、高,于所著《三字经》曰:大作者,推钱塘。自注云:张隐庵、高士宗皆钱塘人,各出手眼,发前人所未发,为汉后第一书。其于《伤寒·凡例》又称:志聪所著,超出群书之上,其为医家倾倒如此”。

陈修园(1766-1823),福建长乐人,曾拜泉州名医蔡茗庄为师学医,在直隶任知县时,曾自制方剂, 治疗受疫百姓。嘉庆二十四年(1819)以病告归后,在长乐嵩山井山草堂讲学,门人亦众。

陈修园在《医学三字经》中对医学源流进行梳理评价时,对自《千金》《外台》以下各家较少推崇,“后作者,渐浸淫;红紫色,郑卫音”,尤其是明以降“数子者,各一长;揆诸古,亦荒唐;长沙室,尚彷徨”,但对“钱塘” 推崇备至,“大作者,推钱塘;取法上,得慈航”,从群体性、地域性来概括钱塘医学。

民国《杭州府志》传记后小字附注,明确指出张志聪、高士宗合传,出自仲学辂所撰事略。翻检史料,仲学辂确实在光绪十三年(1887)《侣山堂素灵集注·后跋》也特别肯定了陈修园对钱塘医者推崇之功, 不过他又强调陈修园本人的医学思想也是受张、高二人的影响,“大旨悉本侣山堂”:

长乐陈修园,欲度迷津,特开觉路,于《三字经》中,叙医学源流以告人曰:大作者,推钱塘。钱塘谓张隐庵、高士宗也。康熙间,隐庵与众弟子开讲经论于侣山堂,士宗继之,于是侣山堂有《素灵集注直解》《伤寒宗印》《伤寒金匮集注直解》《侣山堂类辩》《针灸秘传》《医学真传》《本草崇原》等书。夫《素》《灵》明体达用,《伤寒》《金匮》以经为体,以方为用。隐庵因经方意义艰深,而作《集注》,士宗因《集注》意义艰深而作《直解》。其余各书,犹黄钟以下十一律,藉泻黄钟之蕴者尔。传至修园,又有《素灵集注节要》,外附十余种,语不躐等, 使读者如食蔗,渐入佳境,而大旨悉本侣山堂。

在民国《杭州府志》还收录了王琦的传,传记之后也称王琦的事迹出自仲学辂所撰事略。不过其传记是归在《义行》类,仲学辂称王琦“尝校书于侣山堂,即医师张志聪高世栻讲学处”,并盛赞王琦刊刻《医林指月》,是志在救世的义举。
由此观之,王琦之所以在《医林指月》篇首力推侣山堂,确实来自他的在地体验。在此志中还称卢之颐为张志聪师者,然而考察康熙时期史料及卢之颐、张志聪著作,似无证据可以说明卢之颐为张志聪师。不过卢之颐在《本草乘雅半偈》书中自序云“岁在庚午(明崇祯三年,1630),武林诸君子大集余舍,举仲景两论及素灵密奥,期余一人为之阐发”,特别强调大集武林诸君子,以研经讲学。卢之颐“尊经复古”,对《内经》《伤寒杂病论》《本草》做了大量的整理注释。这种以讲学的形式,集体研讨经典, 引导了后来钱塘医者治学的方法和方向。张志聪、高世栻在治学上基本上遵循这种形式,在侣山堂与弟子讲经著述,后世将张志聪归为卢之颐门下,可能就是基于此。
王琦在《医林指月》跋中特别提到,“钱塘卢复,万历天启人,虽隐于医,然不妄交游,生平与闻子将、严忍公诸文人诗酒往来,为肺腑友。其没也,严印持为作传,徐之垣为作行状,李长衡为作墓表,陈元晖为作志铭,悉一时名士,他可知矣”。特意将卢复置于地域社会的场景中,对钱塘医与士的交往重点描述,以突显医者的地域身份。故稍晚曹禾(? -1861)在《医学读书志》卷下载:“志聪,字隐庵,卢之颐弟子,自称南阳后裔。于《内经》、仲祖书,童而习之,白首始获其要。乃昼思夜梦,又积二十年,方成是集。”特别声称张志聪为卢之颐弟子。
张志聪于《伤寒论宗印·自序》曾自述:“聪家世南阳,值汉室之乱隐居江右,十一世祖游宦钱塘卜筑湖上,自仲祖及今四十三叶矣。其间以医名者, 什有二三。余因髫年失怙,弃儒习医于兹,历三十年,籍卿子师开示广览前代诸书。”张卿子,即张遂辰(1589-1668),张志聪自称卿子师,然而生长于侣山堂附近的王琦,并未编选张卿子的医著。张卿子在康熙年间《仁和县志》有载,而康熙《武康县志》《海州府志》均称其原籍仁和,迁居武康,康熙《杭州府志》则直接称其为钱塘人。
不过与张卿子同时代的倪朱谟在《本草汇言》“师资姓氏”中称其为余姚人,倪朱谟编纂此书时曾“遍游遐方,登堂请教”,张卿子为余姚人,寓居杭州当为实情。张卿子本人也宣称,“其弟子张开之、沈亮辰最著”,并未提及张志聪,显然张志聪在张卿子诸弟子中并非名声显赫者,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前志一直未有记载张志聪。不过作为同乡的王琦,对这位宣称是仲景之后的乡贤却极力推崇,正是张志聪在侣山堂汇集医家子弟于其中,研经论辩,才激荡出武林医界之盛况。《医林指月》所收录的医者,也大部分是与侣山堂彼此关联的活跃学者,故未刻意强调寓居于杭州的张卿子。从卢复、卢之颐到张志聪,再从张志聪到高世栻,父子、师承,开放式的讲学,对经典的研习,使得武林医学蔚为大观。

仲学辂本人有感于张志聪“讲堂方被劫灰,遗籍亦遭兵火”,因此四处收罗。仲学辂,字昴庭。钱塘瓶窑人,清同治三年(1864)举人,曾任浙江淳安县教谕,后弃官就医。

仲学辂为章太炎中表伯叔行, 章太炎《仲氏世医记》中赞到:“昴庭先生,以举人教于淳安,好明道伊川之学,尤善医。……祖述仲景, 旁治孙思邈、王焘之书,以近世喻(嘉言)、张(志聪)、柯(韵伯)、陈(修园)四家语教人,…… 而病应汤即效,人以为神。……已而就征疗清慈禧太后,归又主浙江(杭垣)医局,所全活无虑数万人。”仲学辂以张志聪《本草崇原》为纲,并参照张志聪《侣山堂类辩》、高世栻《医学真传》,集众家之长, 增补辑校,撰成《本草崇原集说》,传承发扬了侣山堂的医学思想。宣统元年(1909)章太炎长兄章炳森曾为书作序:“邃于理学,一宗《本经》,长沙(仲景)及张氏(志聪)、高氏(世栻),疏方用药、神妙变化。”

仲学辂对侣山堂的另一贡献是翻印《素》《灵》《集注》《素问直解》等医籍,由书局提调宋观察,属章椿伯汇集参校,请于卫大中丞发局刊行,“按侣山堂至乾隆时,但缺《针灸秘传》,迄今止百余年,亡书过半。倘天将大昌斯道,俾得逐一搜罗,校勘付梓,以广其传,则医门之幸,亦即天下苍生之幸也夫”!钱塘医学得以薪火传递,也是书籍不断被保存、注解、翻刻的过程。

章太炎曾在杭州诂经精舍,师从朴学大师俞樾,开始专治左氏传。因而对于钱塘医者尊经复古的思想特别肯定,他本人曾专门对《医林指月》所收《本草崇原》《医家心法》《侣山堂类辩》《易氏医案》等进行批注。章太炎虽然与张志聪时代相隔,但通过对《侣山堂类辩》《本草崇原》书籍的批注整理, 也加入到钱塘医学的传承中。可见这一批学者型的医者,特别是有丰富校注书刊经验的学者,从王琦到仲学辂、章太炎,使得钱塘医学知识不断得以绵延传承。

2007 年 3 月浙江省中医药学会、杭州市园林文物管理局立《侣山堂碑记》称:

明清以降,康乾巡行,医学盛况空前。时医云集,名家荟萃,习岐黄之学者咸向往之,人称武林为医薮。论医讲学,卢之颐开先河;尊经崇古,张遂辰创派别;承上启下,张志聪集大成;竭尽全力,张锡驹羽翼之;呕心沥血,高世栻传衣钵;薪尽火传,仲学辂终善局。代代传承, 名振一时,史称钱塘医派,独领风骚百年。是堂记载武林医学文化,见证钱塘历史盛事,惜乎乾隆年间毁于兵燹,今逢遇太平盛世,又适值《钱塘医派》一书付梓刊行,乃建亭立碑为之记。

可见,钱塘医者的群体形象是在不同文本的叙述中不断叠加形成。从钱塘王琦《医林指月》的刊刻,到余杭章太炎的批注,文人学者对医学知识的地域建构起到重要作用,最终构建了钱塘医派的二卢、三张及高、仲七位大家的完整序列。

在钱塘医学知识的归纳与整理中,《医林指月》并非唯一,但其整理、传抄、刊刻的过程,却隐含着钱塘医派形成的内在脉络。王琦居于杭州吴山,与侣山堂为邻,对张志聪及侣山堂的医风故事熟稔于心。他整理医书的本意,为存留典籍,传承学术。然而择选评点之中,却直接显露出他对于钱塘区域医学进行谱系化整理的标准与观点。
钱塘医者以侣山堂为中心,集体研讨。重在医理探讨,随读随讲,条分缕析,讲习不倦。门人无少别异,问难和衷,相长相益,甚者集体注书。师门之间、医者之间相互问答启发。侣山堂之聚,并未推出宗师,亦未追寻宗派源流,反而是一批志同道合的医者,分享经验和知识,往往通过辩难和启发的方式。
此情此景,恰以杭州吴山为中心的区域时空之中展开,区域在医者交往与学术演进中的意义在此得到体现。王琦在《侣山堂类辩·跋》中所称“外郡人称武林为医薮”“读轩歧之学者,咸向往于两君(卢复、张志聪)之门”,也为陈修园的《医学三字经》归纳为“大作者,推钱塘”。晚清钱塘医者仲学辂又在此基础上继续发扬其尊经之旨,余杭章太炎也对《医林指月》收录的部分著作加以批注。《医林指月》所涉及到的钱塘作者群,逐渐成为后世所推崇的钱塘医派的核心人物,其医学知识的群体性、地域性不断被层累构建,直至后世“钱塘医派”的明确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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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观之,在医学书籍的编辑过程中,本地医籍的编纂者对医学知识归纳梳理是地域医派重构的重要推动力量。在文本不断整理、传抄、刊刻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较为固定的知识空间,使得地域医者的群体性在文本的归纳整理过程中得以突显,学派的梳理也渐成为可能。

摘自《中医药文化》2019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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