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六畜兴旺

文/蒙山樵夫

在我们老家，对家畜家禽非常看重。过年贴春联，堂屋正中间贴“人口平安”，而猪圈里就要贴“六畜兴旺”了。这对联流传了千百年了，单就这对联看，可见这牲畜对于农家是多么重要了。在我们农家，这“六畜”是指马、牛、羊、猪、鸡、狗。这马和牛，属于高级家畜，为农业生产和运输提供动力，由生产队专人喂养、管理。猪、羊、鸡、狗则要分散到每家每户饲养了。

查一下《说文解字》，“家，居也。”家是居住的地方，我们不妨从字的结构去考察，这“宀”字，其实就是房子，这房子下面的“豕”是小猪，家明明是住人的地方，先人在造字时却用“豕”来与“宀”组合为“家”。从这个字里，我明白了在远古的时候，饲养畜禽就是每家每户居家过日子的使命。我们老家有句话“养子不读书，不如农民不养猪”。对于历朝历代的农民来说，这养猪与养娃真的是同等重要了。

我们老家造房子的时候，造屋与造猪圈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有人住的地方，就得有家畜家禽住的地方，造完主屋就得造猪圈了。父亲造猪圈很用心，猪窝铺上干草，很软和，要充分采光保暖，让小猪得太阳之温暖，整天晒得温暖舒服多睡觉多长肉。父亲常说，咱家过日子，离不开这猪宝宝。在父亲眼里，这猪宝宝跟我们哥几个似的。给小猪造好窝，父亲又给小猪造一个吃饭的地方。父亲从村子东岭上选了一块上好的长方的青石。用钢钎凿了一个长长的的深深的槽子，父亲每次收工回家，就用钢钎一遍遍深深地凿，父亲的手被震裂了，有时就渗出了血，父亲只是用布条缠一下，又继续干活。钢钎在铁锤的捶打下，一层层剥离碎石、石屑，钢钎深深钻进石块里，一块长方形的青石就慢慢变成了一个五尺长一尺宽的石槽子。我真佩服父亲，能把石头凿成石槽子，我的父亲算得上雕塑家了。石槽子做成了，父亲很欣赏自己的作品，细细打磨着。父亲说：这石槽子就是猪宝宝的饭碗喽。我好奇地对爹说：“这大饭碗可真是结实了，摔不坏了！”父亲说：“要不，也给你凿一个？”“俺不要，俺拿不动！”说得全家人都笑了。

这猪宝宝有吃有住的地了，还得给它造厕所。父亲说：“咱家还得靠猪宝宝给咱攒肥呀！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父亲把猪圈挖了深坑，小猪就在这深坑拉尿。我们家靠着浚河，每到冬天的枯水期，浚河的河床都露出来了。村里人就到河底挖河泥，这河泥晒干了就垫到了猪圈里。这小猪屎尿聚下，爹看着很高兴，就用晒干的河泥的土覆盖，时间长了一沤，这上等的肥料就沤成了。俺家这猪就成了重要的产肥机器。

在我们家，父亲负责建设，当猪圈、羊圈、鸡窝、狗窝这些基本建设工程竣工的时候，剩下的工作就是母亲的了。于是，小猪、小狗、小羊、小鸡这些新成员就落户我们家了。我们的小院子热闹起来了。鸡鸣狗叫、鸡飞狗跳，这在家我们家是常有的事。小猪、小羊关在圈里，饿了就阵阵尖叫。娘的脾气真是好。她能用各自不同的指令去喂养这些畜禽。当一桶猪食倒进石槽的时候，娘手拿着长柄大勺子，“喽喽喽”一阵叫唤，小猪们就知道开饭了。就把小猪们放出来，看着有争食的馋货，长勺头瞬间过去敲击脖颈，小猪就乖乖地不敢了。一阵粮食撒过去，娘就发出“啵啵啵”的指令，小鸡们就聚拢过来，贪婪地啄食。小羊饿的时候，“咩咩”乱叫，娘伴随着“咯咯咯”声音，我把青草送过去，小羊开始吃草了。唯有我们家的小狗可怜，它吃得最差，都是小猪吃剩的，或者妹妹拉屎后“嗷嗷”一唤，这狗就给打扫干净了。我真佩服娘的智慧，各种语言各种指令运用自如，我们家这些畜禽们也真是听话，娘只要一声召唤，它们乖乖统一听从指挥。

这些日常的喂养工作，娘忙得不亦乐乎。这些畜禽长得比我们快多了。在我们家，这些畜禽也不是白吃饭，都有各自的任务分工。公鸡自古就负责司晨，每天公鸡打鸣的时候，爹娘就得负责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母亲喂养最长的就是这鸡了。

这母鸡抱窝就是一群小鸡，再就是下鸡蛋。每年春天，我们家的老母鸡要抱窝了，娘就把挑出来的鸡蛋让老母鸡搂着。这母鸡真是尽职有爱心的母亲，翅膀底下的鸡蛋要捂得结结实实，这鸡蛋在它的身体温暖下，21天这小鸡破壳了，黄绒绒的小鸡雏太可爱了。声音很细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母亲养大这些鸡真不容易。记得有一年夏天，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我们家的小鸡们还没长足身子，就遇到瘟疫，这小鸡接连不断地死掉了。我们哥几个可高兴了，天天有鸡肉吃。那个时候，这瘟鸡也都吃掉了，也没得什么病。娘可是担心了，她辛辛苦苦喂的鸡不能这样全给“报销”了。也是寻医问药，给小鸡分开笼子。现在想来，我的娘亲真厉害，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让小鸡们居家隔离防瘟疫啊！

每到下蛋的时候，母鸡就涨红了脸，“咯咯哒”叫声特别清脆给母亲邀功报喜。母亲也会及时奖励它们，给它们撒点玉米粒奖赏一下。这鸡蛋我们一般吃不上，能吃上的就是爹和妹妹。娘攒得鸡蛋也要卖了，到供销社的门市部换钱换盐巴。老家有句话：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我有时也要拿个鸡蛋去门市部换个作业本、铅笔什么的。

那时农家养这些畜禽，可不是像今天养的宠物，无所事事还得吃好的穿好的，打扮得人模狗样。母亲养这些畜禽，都有给它们的分工，都有自己的劳动任务，都是要做贡献的。黄狗在我们家昼夜负责警卫工作。这黄狗很敬业忠于职守，每到夜晚异常警觉，耳朵竖起，时刻保持警惕，遇到生人到家就没命地狂吠，很是卖力。记得我出去刨草的时候，黄狗就跟在我身后。遇到别人家的狗，它们有时也纷争，“旺旺旺”一阵乱叫乱咬。如果我要一助力，那家伙真是狗仗人势，干架可凶了。我们家的羊功劳最大，娘总是挤下这奶羊的奶炖开了喂妹妹。在我们家功臣的奶羊，我们都是卖掉，舍不得宰杀，因为它是养育妹妹的功臣。

那圈里的小猪，负责积肥、负责长肉、负责长肥长壮。在生活艰难的条件下，养一头猪非常不容易，两三年才长成，我们也舍不得杀头猪过年。爹娘还盼着这头猪换了钱积攒一点木料砖瓦再造房子。因为男孩子多，要盖上新房，要为我们这些小子们盖屋娶媳妇啊！偶尔能吃上一回鸡蛋，那得等到得了病。所以，我那时很盼望自己感冒，感冒就能吃上鸡蛋了。猪肉得等到过年，每当年腊月廿六是我们家煮肉的日子。娘煮肉的时候，那香味能飘满整个院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我们一家人团结一致，吃苦耐劳，靠父母的勤俭持家，靠我们兄妹能干和听话，也靠我们家鸡猪狗羊这些畜禽朋友的相助，我们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我们长大了，爹娘也老了。

改革开放以来，饲养的理念发生很大的变化。曾经家养的畜禽，进了大型养殖场，进入现代化大规模生产时代。各类畜禽产品应有尽有。几乎每天我们都要吃肉奶蛋，总觉得这味道没有小时候的香甜。一些上档次的大酒店往往标出散养的土鸡、土鸡蛋，蒙山散养的黑山羊。还有一次一位朋友邀我去品尝专门圈养的黑猪肉，说是味道特别香。我一下想起，这些不都是我小时候俺娘养的那些鸡猪狗羊吗？怎么一下子，身价那么高了。再看看大街上，当年我那“阿黄”的后代们，毛发被人洗梳得干干净净，还穿上漂亮的衣服，还有专门的狗粮。可真是不得了了，我小时候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我的“阿黄”哪有这样的待遇啊！这时代真是变了啊！以前小狗打架需要主人助力，叫狗仗人势；现在，大街上人牵着小狗，人需要小狗提高身价，莫不是“人仗狗势”么？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家畜现在摇身一变叫“宠物”。记得有一次看到电线杆，某户人家的宠物狗走失了，主人带着照片贴出“寻狗启事”，那言语之间，走失的小狗跟丢失个孩子似的伤痛。就跟“寻人启事”是一个级别，哪想到这小狗还有这样的身价？

现在，家里已经多年不养猪羊了。但是娘一直还保留着养鸡养狗的习惯。娘把我们养大了，我们就远走高飞了，很少在她身边。她天天养的小鸡小狗，还天天陪伴着她。就在今天我早早骑行回家，老娘正在家喂鸡呢。这鸡的早餐比人的早餐还及时。我突然想起85岁的母亲为什么还天天养鸡养狗，她不是跟我们小时候似的，养这些家畜家禽为了生活。娘养的这些还是保持着多少年的生活惯性，也是她晚年的生活内容。我觉得我不如娘身边的小鸡小狗，它们能忠实陪伴在娘的身边。让娘的晚年不至于太寂寞太冷清。想起我的娘亲，我内心充满愧疚，因为工作忙，因为我也有小家庭，也因为我也怠慢了我的母亲，我没有常常回到母亲身边。我这个做儿子的，还真得不如母亲天天喂养的小鸡小狗啊！

我们曾经的小院，鸡猪狗羊，在娘的喂养下，在我们家相安无事各司其职长大了。我们也在娘的喂养下也成长起来。我们家人丁平安，我们家六畜兴旺，我们家五谷丰登，我们家事业发达。每读到“柴门闻犬吠”的诗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们家人畜和谐共处的热闹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