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专栏|小花(上)

我记得很清楚,在纽约广场酒店的大堂,画家请客喝下午茶。选了一个全世界最贵的城市最贵的酒店的下午茶,当然也是最贵的。

画家掏出雪茄,是的,那个时候,禁烟这事情还不存在。他慢条斯理地把雪茄屁股塞进雪茄剪里,仔细地调整了空间,然后“咔嚓”一下把雪茄屁股剪掉了。我觉得他调整空间的时间过于漫长、做作,或者有别的什么意思。

画家用一根很长的火柴点他的雪茄,用他眼睛的余光看着我问:“听说你是个大醋缸?”当时,我觉得他脸上的微笑充满了一种轻浮。

“我不是。”我很紧张,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我怕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脸上毫无表情,至少我觉得毫无表情。

画家看见我毫无幽默感,资深地嘬了一口雪茄,将烟雾冲我的脸吹过来说:“男人嘛,特别是搞艺术的,都会花的。”

我觉得他很可恶,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有能力、权力、魅力去玩女人的样子,我憎恨。我这辈子不会嫁给这种人。但他是我闺蜜的丈夫。

“你花吗?”我恶狠狠地问。因为我怀疑他肯定有外遇。

他笑了,笑得那么有味道,“小花、小花。”

我知道闺蜜为什么离不开他,不管他是大花还是小花。你是可以前一分钟恨死他,下一分钟爱死他。然后,repeat,再rep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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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人行》,1997,陈逸飞(1946-2005)。作为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声誉的中国艺术家,陈逸飞先后创作过“水乡系列”“西藏系列”和“海上旧梦系列”。陈逸飞生于浙江,1980年代赴美生活、创作。1990年代初回国,在持续输出绘画艺术的同时,陈逸飞投入到电影、出版、时尚等创意领域,创办服装品牌LAYEFE、《VISION青年视觉》杂志,拍摄电影《人约黄昏》《理发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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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水乡》,1999,陈逸飞。“水乡系列”在陈逸飞的艺术生涯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通过一系列描绘江南水乡(尤以周庄为突出)的画作,让国内外的观众从艺术角度再度领略中国江南的美与温柔。《纽约时报》曾评价陈逸飞的艺术风格是“融合了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闺蜜是纽约犹太人,开放的白左。女儿爱上外族人是家里的骄傲,是他们包容的表现。只在家里人的饭桌上,他们会说,“没关系,妈妈是犹太人,生下来还是犹太人。总比儿子爱上中国女人更好。”
“你们犹太人好奇怪,把女人抬得那么高。”我说。
“算了吧,不是把女人抬得那么高,是几千年前无法查DNA,谁知道爹是谁。所以妈妈是犹太人,至少保证50%的犹太基因吧!所以我舅舅说你跟我弟弟谈恋爱,必须去信犹太教。不然你俩不能结婚哟。” 她提醒我。
我从来没有想嫁给她弟弟。在恋爱上,闺蜜比我要乐观,她和画家是火速恋爱,火速结婚。我觉得小时候幸福的孩子会很容易地爱上一个人,没有任何戒备心,全身心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肥皂剧中。她和画家都喜欢秀爱,总是在各种大街上热吻——从时代广场热吻到苏荷区,从画廊热吻到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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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弟弟跟我说,她姐姐说画家能让她高潮。这是第一个能让她高潮的男人,她以前的犹太男朋友都不行,很费劲。他突然转头问我:“我怎么样?能让你……”
“你挺好的。” 我说,“我没有和中国男人的经验。”
“没有对比,就没有痛苦。很好!” 弟弟说。他在读对比文学博士。一个书呆子,近视眼、小卷毛,我们接吻的时候我的脸必须先接触他的鼻子。
我和弟弟是温水煮青蛙的爱情,没有高潮和低谷。煮熟了就可以分手了。
感恩节是我喜欢的节日。自从认识了闺蜜,每年感恩节我都是在她家度过。我和她弟弟也是感恩节认识、接吻的。她的父母开化到看见我们接吻后,就干脆安排我睡在她弟弟房间里了。
这一年的感恩节饭桌上又来了一位中国女孩,清秀的上海人,是闺蜜的同事。我突然发现我有点吃醋了,我的闺蜜有了新的闺蜜。我和上海姑娘寒暄了几句,她不是太爱交谈。
晚饭时候,闺蜜说LING和她一起在投行工作,现在公司在帮LING申请绿卡。往常,感恩节的饭桌上画家是最能说的。他来自北京,说话很有底气。我这种外省人怎么活也没有他那种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自信。LING在的那天晚上,画家倒比较安静,只跟我闺蜜开了一句玩笑:“可惜你只有一个兄弟,再有一个娶了LING拿绿卡更方便。”
我知道画家不喜欢我,觉得我小家子气。我是无锡人,父母都是工程师,我极度近视,但是戴隐形又过敏,所以弟弟总是说,我鼻子上架着两个啤酒瓶底。我个子不高,唯一好处就是瘦,不管我怎么吃都不会胖。弟弟说他就喜欢我这个型儿的女孩,前胸后背没太大区别。LING比我漂亮多了,而且是著名文理学院毕业的,模特身材,典型东方美人锥子脸,还有一对外国人最喜欢的丹凤眼。
自从闺蜜有了LING,我的确感觉被代替了。有时候问候一下,一起去看个电影,但是基本上不煲电话粥了——不跟我抱怨画家抽雪茄、花钱大手大脚、忘记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等等,我想她一定在向LING倾诉。也罢,实验室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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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还是感恩节的晚餐,闺蜜神情紧张,站起来用刀子“当当”敲响了酒杯。然后她拉着画家的手,画家很肉麻地亲了闺蜜的手背。
“我们有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我们要离婚了。”
我这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她已经不是我闺蜜了,这种事情我居然根本不知道。
餐桌上鸦雀无声,好像有人死了。
“不要这样,我们感情很好,可以说我们的感情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我们离婚是为了帮助LING拿到绿卡。”
“你不会是让LING和你丈夫再结婚吧?” 闺蜜的爸爸问。
“是的,因为公司为LING申请绿卡被拒绝了,所以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的上帝,”闺蜜妈妈说,“我们家要上演《绿卡》(一部1990年假结婚真恋爱的电影)了!”
“然后LING会搬到我家去住。” 闺蜜宣布。
我注意到这时候画家的两只手在他大腿上搓来搓去,腿也不时地在抖。
“是不是觉得自己要当皇帝了?”我悄悄用中文问画家。
“什么?” 他很厌恶地看着我说。
“马上要有妃子了。” 我说。
“当当当——” 画家也敲了敲杯子,站起来说:“我知道这么做是有不好的地方,但是我被我妻子的善良感动,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虽然想起离婚有点忐忑,但是我知道这时候我是最爱她的,最需要她的。我也相信她是最爱我的。” 然后俩人就把餐桌当成时代广场,热吻不止。
“当当当——”又有人敲杯子了。这回LING站起来,深深地给大家鞠躬。这种事情我永远做不到,就是觉得肉麻。然后她拉着我闺蜜的手,说:“我爱你,我这辈子你对我最好,你是我的贵人。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知道你在冒险。我希望我们顺利完成手续,这样你俩可以早点生个宝宝。那时候你们俩已经复婚了,我必须是你孩子的干妈。” 她居然哭了。
本事!这才是本事,我心里说。能让自己朋友把丈夫让出来,这绝对是本事。
“LING,你是学什么的来着?” 我问。
“我是东方文明和绘画双专业的。” 她说,“你呢?”
“她是学生物化学的,只会钻在实验室里跟玻璃管打交道。” 我的闺蜜居然这样形容我。我很伤心。
回家以后,我和弟弟大吵一架,我坚决认为他的姐姐糊涂了,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情。首先是违法的。可是弟弟这个白左却大大赞扬他的姐姐,说这是他们家的教育,婚姻本来就是一个要被淘汰的社会机制。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婚姻,我们同意我们不会结婚,然后就很平静地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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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之一)》,1980,陈丹青。1979~1980年,艺术家陈丹青创作“西藏组画”,在国内外艺术界引起很大反响。此幅《进城(之一)》就完成于该时期。陈丹青生于上海,1980年代赴美,在纽约生活、创作近20年。2000年,陈丹青回到国内,此后一直致力于艺术创作、推广、评论及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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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不同时期(1968、2014)的自画像。近几年,陈丹青参与录制系列视频节目《局部》,以画家之眼观看不同时期、不同艺术杰作的“局部”,深受广大艺术从业者与艺术爱好者的推崇。与此同时,作为作家的陈丹青,先后出版了《退步集》《多余的素材》《荒废集》等作品。

和弟弟分手以后,感恩节我就只能自己过了,或者跟几个中国同学去唐人街吃烤鸭,说实话,比那个干瘪的火鸡好吃多了。
闺蜜和我还是朋友,但是比较疏远。在我和她弟弟分手以后,我们吃了一顿中饭,那种匆忙的、曼哈顿楼宇森林的无阳光街角午餐。
“我知道你俩不会结婚。”她说。
“为什么?” 我问。
“你太理性了。” 她说。
“我要是理性就应该和你弟弟结婚啊,” 我说,“何苦被公司锁在实验室里10年去拿绿卡,结婚不是最快吗?”
闺蜜突然沉闷了,我觉得她生气了。
“怎么样,你们仨过得怎么样?我刚才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我弟弟告诉我了。你不要道德审判我好吗?这是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你总是在用你自己的道德去评判别人,好像你是圣人似的。”
“有吗?” 我有点慌张,我没有啊,明明是她有了LING疏远了我,这怎么又是我去评判她了?但是我不愿意和她争吵,我让步了,“对不起,让你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你们挺好的,你人太好了。我真的这么想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她瞪着我问。
“只是我有点嫉妒。” 我终于说了句谎话。
“我就知道你嫉妒了!哦——我也爱你。”
好吧,美国人就是这样,“我爱你”可以脱口而出的。我不行。但是我们拥抱了。拥抱后,桌上的饮料也洒了,我们俩都笑了。算是和好了,又是闺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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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中饭过了一年,半夜3点,闺蜜给我打来电话。我睡意蒙眬,“谁啊?这么晚?”
话筒里传来哭声:“你都辨别不出我的声音了?我真的没有朋友了。”
“亲爱的,现在是凌晨3点,我亲娘的声音我也不一定听得出来。怎么啦?你别哭,告诉我,怎么啦?”
“我怀孕了。” 她说。
“恭喜!恭喜!太好了!你爸妈一定高兴死了。” 我说。
话筒里还是哭声。
“怎么啦?Baby有问题吗?什么事情?你别哭啊!怀孕时要开心,不能伤心!”
“她也怀孕了。” 她说,声音小得我听不清。
“谁?谁也怀孕了?”
“LING!” 她突然大声喊道,接着号啕大哭。
很奇怪,我这时候想不出安慰她的话,脑海里只有画家抽着雪茄跟我说,他有点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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