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极到北极,白斌和那段旅程教给我的事

白斌

访

白斌

中国首支极限探险国家队队长

中国耐力跑的领军人物

众多国内国际户外挑战赛第一

niwo-第195位受访人物
前言 | PREFACE

我应该要很激动才对,但实际很平静。想起去年这时候,我们每天几台相机,各种找光线、找角度,要给白斌拍下最英姿飒爽的照片,为一句文案讨论半天,再花几天时间精心制作海报……一年后看到完成线上的这张照片,明显就是一张手机随拍,没有修图,没加滤镜,简单打上两行字,“完成了”,却比什么都有力量。

——心情的起落轨迹,大抵也是类似的节奏。

不光是我,沉寂了很久的李白跑地球工作群,重新有人说话起来,但是大家都很平静。李镇宇说“事了拂衣去”,晒出了几个包子一碗稀饭,雷梓写了一首小诗,孙威晒出了他新买的联名T恤,Niana翻出了去年在南美拍的几个日常视频,Luna照旧哼哈了个表情,Rinus借助google读懂了大家的中文,还有白斌自己,依然是跑步的运动记录,跑步,就是他的每天,他的宿命……

这一段旅程结束了,然而人生还要继续,我问我自己,在这样一件事中,在长久的关注、深度的参与里,我得到了什么?我有变得更好、更平静更自知吗?

我想细数一下,从南极到北极,白斌以及那段旅程教给我的事。

那天早上醒来看手机,第一个消息,白斌跑到北极了!

他的终点在Tuktoyaktuk,这是加拿大大陆的冰原边缘最后一个北极村庄,生活着与世隔绝的神秘的爱斯基摩人,再往前就是无尽的荒凉冰原与北冰洋的海水。

433天,24110公里,14个国家,219个城镇,这一趟从南极到北极的路,竟然真的就这样用脚步一米不落的丈量出来了。

Part 1

关于梦想和执着

白斌挑战成功了,我知道,很多人大概会将他当作执着与梦想的典范。但我想说的是,从白斌身上,我学到最多的,是不谈梦想,不要执着。

跑得动时,跑;跑不动时,走。有好吃的,多吃点;不喜欢的,少吃点。

有团队时,被细心捧着傲娇一点,没团队时,街边汉堡也能凑合。生病了,治;未建交国家没法提前签证,到边境排队再说;达连地堑实在不让过,那就不过了吧;甚至于被绑架了,怎么办,傻笑咯,于是,竟然被放了!

白斌能从南极跑到北极,不是因为他执着于梦想,而是因为他简单,他的关注点,就在此刻,脚下的每一步。如果不是如此,如何坚持得了这么漫长的孤独与无意义呢?

白斌

如雷梓所说:“一路傻跑,跑完回家。如果不是这样傻跑,十有八九早歇菜了。” 还有一名跑友陪跑之后的总结,“量力而行,水到渠成。”

白斌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我陪同白斌的时间刚好是在一头一尾,智利与秘鲁尚在行程之初,看到他的倔犟与自负,那时候他也曾执着于自己出发时订下的每天80公里、300天完成的目标,并一度因实际落后于目标而受挫,那是他比较痛苦的一段时间;到西雅图与温哥华重逢,已是行程将至尾声,白斌的笑容一如既往,但又有些不一样,倔犟自负还在,但更加平和淡然了。

如果说,之前他志气满满的时候,我对他能否完成挑战还有一些怀疑,在温哥华几天陪跑下来,感受到他的淡然随意之后,才真正相信。所谓水到渠成。

白斌

这旅程太长了,并不能获得持续的关注,正如人生总归是细水长流,轰轰烈烈的时候不会多,也在这其中渐渐明白,存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并不靠别人的关注与肯定。

这旅程太长了,结局便更加扑朔迷离。不要执着并不代表轻易放弃,不执着的是结果,开始之后,接下来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安安静静走下去。

这433天的奔跑,越到后来,就越发觉得,那就像是我们的人生啊。不仅是体能极限的挑战,也是在用一路的孤独做注通向智慧。

这样一件伟大的事情,最终教给我的,反而是平和,是从“人定胜天”的狂妄,到“尽人事听天命”的从容。村上春树说,“我们只能凭着手头现有的东西去面对世界。” 我想,能把手头现有的东西用好就已经不容易,剩下的,就都交给命运吧。

遇山开山,或者绕行,遇水劈水,或者架桥,这世间的道路啊,我们要执着什么呢。

Part 2

关于远方

梦想当然要有,但不是用来执着的,梦想只是一个灯塔,隐隐约约指一个方向,很远,并非不可到达,但也并非一定要到达。

在南美陪白斌跑地球时,我一直开着队伍里的第三台车,探路或者陪跑补给。

在沙漠里开车。车轮下的公路平直延伸向很远的远方,四周的旷野荒山要么碎石乱布,粗粝无比,要么黄土扬沙,风尘满地。但你看向视线的尽头,地平线那处的山总是淡淡的蓝色,舒缓的线条,看上去那么美。

沿着海岸线开车。远处伸进海水的山脊总是特别美,阳光与水汽的共同作用将其线条变得格外柔润,总以为走过去就将是温柔乡,然而翻过山的那一边,眼前又是一片海水,又是一层层伸进海水的山脊,就像是海市蜃楼。

白斌

美好的温柔乡永远在前方。永远也到达不了。

这山看着那山高。栅栏另一边的草总是更绿一些。

好还是不好呢?说不上来。

一边,似乎多少代表了对现状的不满,看不到当下的价值;一边,又似乎总有希望,那希望的微光,引领我们前进。

说到底,我们必须着眼于当下,但又不能够没有一个远方,生活的技巧,在于两者的平衡。

Part 3

关于自由

有很多我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做了。

只有被逼到非做不可之后才知道,哦,原来我可以的。

在智利小镇Compiapo,住的第一间民宿,有一个开满三角梅的小院子,非常漂亮,就连那个帮我打开木门、指挥我停车的小伙子,都很漂亮。所以,我就沉浸在对这所有的美的欣赏中,在小伙子指挥下,将车停进了院子。

熄火下车之后我才惊呆了,天啊这是我停的车吗?我是怎么停进来的?车身左右与后面三个方向,都紧紧贴着院墙。

停进来还不是最可怕的,第二天一早,我需要退出去,这回没人指挥了,那才真是挑战。然而,也还是出去了。此后再进出两趟,就更从容了。

白斌

就这样一直往前开车,开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遇到的新路况超过我这些年驾龄的总和。起初不敢开疯狂的城镇中心,结果也不过是一路被人滴;不敢开海边悬崖山路十八弯,也不过是手心出些汗;不敢开沙地,一路担心车底盘不够高随时抛锚;我不敢开夜的沙漠腹地,可看完夕阳必然意味着回程已入夜……

所有那些我不敢,我做不到,渐渐都成了云淡风轻的谈资笑料。到后来,就算知道耽误了时间就必须开夜路,还是在每一个有完美落日的地方停下来,因为不忍错过那天地自然之美,更因为这一路驯服并收获了满满的驾驭感。

白斌

除了开车,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立冬后的日子里,只因为阳光太灿烂,于是一咬牙跳进冰凉的海水;只因为沙子太细腻,于是一狠心没有支撑物的地方尝试倒立。

最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有一天陪白斌跑步,因为要体验一下他的孤独,所以与他相距有五公里出发,天黑之后也没碰上头,于是我第一回有了黑灯瞎火荒郊野外独自前行的几十分钟。害怕到极点又能怎么样,必须从心底发掘安慰和力量,只能靠自己啊……

没经历过、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个解锁的,然后,一点点看到自己的边界在扩展。孙悟空与唐僧都是自己,在身边画一个圈不让走出圈外的人,原来一直都是自己。那个圈或许并不会消失,但只要尝试就会悄悄变大。

白斌

回到西雅图之后,为了看最美的秋色,我可以一脚油门就带上孩子们开几个小时车出去了;在没有支撑的雷尼尔雪山步道上,为了拍一张雪山背景的酷照,我把地上的小石子稍微扒拉扒拉就倒立了……

技能真的是一项一项解锁的。做过了,就不会再害怕。然而若不尝试,就永远锁在那里。我们忧惧的未来,不也常常是“以为”自己应付不了吗?真来了,大概也就那么回事。

自由哪里是别人给的呢?在法律与道德的大框架之内,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自由的边界,就是每一次小尝试的累积。

Part 4

关于错过的风景

一直很得意自己长着一双取景器般的眼睛,很擅长发现细微之中的美,看到的事物,脑中自动就处理成了一帧帧画面。

可这一路我们错过太多风景了。白斌跑步,要的是从南极到北极的最短路线,且不说路线就已经完美错过这片大陆绝大多数最值得一去的景点,就算相隔不远,时间也不允许。所以,遇上什么风景,全靠缘分,不做任何规划。

这样的旅途其实也有一番风味,况且,这一路的沙漠海洋村庄人群完全不乏动人之美,比起那些写进旅行指南的,更多了许多因无预想而来的惊喜。

每到一个风景美的地方,我就想要停下来拍照,但有很多地方是不能停车的,车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任务在身保持赶路的状态,也不可能一直停车。所以,必然又错过了许多。

起初,总为这些错过而遗憾,好像失去了很多似的空落落。慢慢的,遗憾就变得淡一些了,到最后越来越淡然,想起曾经写过的一句诗:相逢已是几生缘,毕竟天涯看不尽。

白斌

大山大海,朝云晚霞,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么多,谁又能真正将它们占为己有呢?

眼前的这些风景,我看过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是那一瞬间给我的双眼和心灵的滋养。照片是可以帮我们记住它们,与人分享,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更大的作用是在潜移默化中,将我们自己也变成更美好的人。

旅行路上的风景如此,人生途中的风景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正值得刻骨铭心的,必然会深深烙印在心底。就算连记忆中的画面都不复清晰了也没关系,我们吃过的食物、喝过的水,都长进了我们的身体里,我们看过的风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刻进了我们的灵魂里。

我们每个人,就是我们的经历本身。

Part 5

关于安全感

白斌绝对是个勇敢的人,这点没有任何人能质疑。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净源,你跟车的时候老这样停在没人的路边,会不会害怕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白斌又说,有时候经过那些十字架,特别是晚上遇到一群十字架在一起的,还真是有些怕。

南美的风俗,路边的十字架,一般是亲朋为了纪念死在那一处的故人而树起的。白斌提到的一群十字架在一起,想来便是大型车祸现场。

这433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白斌都是一个人在奔跑,并且尽量选择无人的公路,虽然有车随行补给,但车并不会时时刻刻跟着他。原来,勇者如白斌,以自己的双脚挑战人类极限的白斌,也会害怕。

白斌

在智利,沿着海边的1号公路北上时,有很长一段路,路很窄,左边窗外是悬崖、右边窗外又是碎石陡坡,路肩上都是滚落下来的石头,这种路段想起来总觉得害怕,但真正开车行走其中时,其实略微紧张一下就过了。

我是个胆小的人,想起来从前,坐副驾的时候是最担惊受怕。现在做司机的时候,反而淡定了许多。因为没有功夫去担惊受怕、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焦虑,毕竟更重要的是眼下,我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

后来到了秘鲁,在第一站,遇到邻居中国人,她反复告诫我们,说秘鲁海边公路的路况很差,相当差,开车非常不安全,千万不要自己开车,至于跑步?“神经病啊!”她脱口而出。

因为不知道究竟差到什么地步,我很是纠结了一番:如果真的是特别不安全的路况,我还要开车吗?

心里的答案,很快就清晰浮现了出来,我知道,如果我自己不开车,就意味着要坐别人的车。这样一想就清楚了,就算已知路上危险,我也还是更愿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踏实,与将命运交给其他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白斌

所以安全感是什么呢?

是银行卡里的数字,手机电量的满格,是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或技能,或者没有钱也可以过的不错的低物欲的自知。

安全感不是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摔倒,而是知道就算摔倒了,也能爬起来。

安全感不是相信自己将会事事顺遂,也不是有一个强大的谁能为你遮风挡雨,而是,世事沉浮,知道每个人这一生都会无数次走进黑暗森林,但没有关系,也知道假以时间,总能走出去。

储存安全感的那把钥匙,一直都在自己手里啊。

Part 6

关于依赖

行程快到尾声了。

在秘鲁的海边,从Ocana到Atico,又到Chala,两天开夜车,都紧跟一个开的很慢的大货车。第一天是先是忍不住超了它,后来看完日落接着前行时又遇上了,它在我前面,我竟踏实了许多。第二天,那辆大货车上坡特别慢,一直在提示我超它,我偏不超,跟了很久,最后有另外一辆车过来,我才超了大货车,又跟住那辆后来的车,开到城里。

前一句话还在吹牛:以后开什么车什么路我都不怕了。后一句我就在解释:夜里开车慢点没关系,跟在别人车后面我还是心里比较踏实。

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自己每一个看起来迈向独立的脚步而欢喜,但我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会依赖。不过,对于“依赖”这件事本身,我没有那么对抗了。我已经知道,在没有依赖的时候,我也能自己走下去,那么,在有赖可依的时候,我也用不着为了证明自己而故作坚强。

白斌

后记

结束,也是起点

一年多以前,当白斌在南极长城站出发时,我正在焦急等待南美三国的签证,对于即将要去加入这样一个听起来牛皮哄哄的团队,心怀激动、忐忑、内疚、期待种种情绪,几个月后随着队伍停驻在智利中北部一个叫做Los vilos的海边小村时,我突然在潮水中意识到,其实我的内心还有一种隐藏的情绪,叫做愤怒,甚至叫毁灭,别人眼中的岁月静好,像是一个壳,我害怕我从此只能龟缩在这个壳里,经不起外面真实的风雨,我想要打破它,找到勇气和独立,找到骄傲和自由,找到一个答案:人生这样长,我到底想要什么。

白斌从南极跑到了到北极。我依然没有答案。

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过着原来的生活,想唱歌时唱歌,该吼哇时吼娃,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也好,柴米油盐接送陪练也罢,我只是,试着不那么跟自己较劲儿了。鸡飞狗跳未必会偷走我的优雅,岁月静好,或许也并不是与勇敢坚强对立的事情。

白斌

人生不是一场开卷考试,答案并不写在某一本书上。那么,也许我不用那么早看清楚心底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只需要在生活的每一个时刻,遵循当时那一刻的心声,选择当下想要的状态,或者顺应彼时不得不承担的状态。

白斌从南极跑到北极了,我们还在路上。这段长路经历,一定会是我人生的高光,但我也相信,这条路再漫长,也长不过通往自己内心的那一条。

不用急,只需要慢慢走下去,终将到达。

最后,引用雷梓发在工作群里的那首诗:

我是坚信的,一直坚信

我会变成路,路也会变成我

我其实是安第斯山上的一块石头

我捡在手里一路紧握的石头

我其实是可卡山谷的一阵风

我屏息的时候,安第斯雄鹰得以悬停

我其实是巴塔哥尼亚荒野中的一丛鬣刺草

我是朝阳和夕阳的收藏

我是圣米格尔火山隐形的烟火

我是穆尔国家公园的一棵红杉

我是阿拉斯加的一丘冰雪

我是西雅图的不眠夜

我是一条不归路

总在路的尽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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