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杰 : 老陈

(一)

老陈是个清洁工,六十多岁。

他常说:“人吗,要有个念头,乐得逍遥,活得自在。”

我记得那是2018年12月份的一天,北京,天大寒,还下着小雪。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像个梭子来来往往,周围银装素裹,两旁的柳树枝滴流着冰渣,晶莹剔透。我用鼻子深吸了口气,一股寒意袭来,刺激的我眼泪快要流出,陌生的城市寒冷的冬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孤寂与冷。

于梓杰

我停下疲惫的身子,缓了缓叹口气,环视了一周,忽然间看到了几个陌生的身影——一些环卫工人,顿时不由得心生一丝暖意,至少周围并不是我一个人,我搓了搓手拉着行李箱向前走。

选择这里的其中原因之一是在地铁口,出行方便。第二个就是在郊区,房租便宜,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熟人顺便也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群租房、自改房。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果不其然,在我的预想之内,一想到我的大部分时间将在这样的房度过就心生痛苦,但难受归难受,生活还是要继续。

关于自改房据说房主为了多收一些月租一般会将客厅改装成一个独立的卧室,使房屋空间利用最大化,这种做法法律禁止,但仍有一部分业主游走在边缘上。我居住的地方比较特别,属于合法改装,没有业主,房属于物业,物业有权对其改装合法化,也就是说我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合法居住的群住房,你说奇怪不!

它共有两层,一共十六个房间,上层八间,下层八间,平均每间房十平米左右,一个人住绰绰有余。我住二层,楼梯口的侧面,老陈住在我隔壁,楼梯口正对面。

这种局面上下楼梯碰面毋庸置疑。

第一次碰面虽然过去很久,仿佛仍在我眼前。

他下班,我去扔垃圾,他上楼我下楼,他个子不高,脸上充满皱纹,一副疲倦的样子,穿着标准的绿色清洁服,很久没洗过的样子,颜色有些发暗。头发花白,夹杂着油腻,我没有说话的意思,但下意识说了句’’哈喽‘便匆匆下了楼,我想尽快消失在他面前,大概这便是本性吧我想。

’哈喽‘,我听到他的回复声,刚强有力,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标准的美式、英式结合的发音。

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心里揣摩难道这是遇到了高手,难道这老先生就是电视里所说高富帅、白富美的上级‘领导’,难道他就是恻隐市井里家产万贯的富豪。

我摇摇头,一分钟得到了答案,他不是,综合我的推测他实在是太不象,只能说我听错了。

那时,我在家待业,情绪最低潮,遇上了毕业后的第一个低谷。找第一份工作进入了传销,领导让我交钱拉下线,我脸皮薄,本就是出来挣钱哪还有脸跟家里人要钱,我说没有,就这样蹭吃蹭喝过了半月人家嫌我没业绩,把我辞了。第二份工作被骗,让我做摄影师首先要交摄影费,我说没钱,他们说可以再缓缓,迷迷糊糊干了两天又来要的时候我说还是没钱,他们果断辞了我。

于梓杰

我不知所措,每天除了吃饭就是上厕所然后打游戏,无所事事,无聊至极,简直是前半生无聊的所有集合,没有交集全是并集,恰巧那一声’哈喽‘开启了我们陌生的大门,原来,这还有一个有趣的老先生。

(二)

他小学五年级毕业,论学历,当年是高学历、是人才、是知识分子。论长相,眉目清秀,一表人才。他说毕业那年刚能吃饱,是知‘食’分子,除了想吃饱其他一无所知,后来村里的娃无一人幸免,全下学进生产队。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学习的步伐,他喜欢看书,从小到现在,尤其是历史书、玄学、易学、名著等等无所不略。

我是知道的,我去过他的住处,除了有点乱,其他真不错。门前地上摆着锅碗瓢盆,一个破彩电摆在床对面,旁边是个很久没有收拾的餐桌,上面残余剩饭星星点点,桌子对面摆着他不知从哪捡来的床铺,和高中宿舍的床一般,上层摆着杂物,下层被褥卷成一坨,没有褥套,一层简易丝绳包裹的棉花。房子中央基本上无入脚之地,就像妈妈眼里儿子的房间一样,但有那么一块地方格外整齐,那是房子的西北角,一尘不染放满各种书籍的书架,你可以夸它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鲁迅的三味书屋、唐寅的桃花庵,这对他来说那再好不过,因为他就佩服这仨人。

他总是骄傲地说这是他屋子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说这是他知识的殿堂,游刃有余的地方,思想驰骋的远方。我有理由相信,这话不是他说的,却又不知道出处,每当谈起他的书架他总是这样。

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书籍。他说这些书你在书店都买不到,我不信,有次我去他那借书,他问要什么,我说随便,他便从中抽出一扎,上面布满灰尘,不厚,他吹了吹,递给我说:“这是国粹。”我认得出来,是《红楼梦》,很古朴,很旧,已经看不出是哪个出版社得了。我翻开,纸是棕黄色的,有虫蛀过,不过大体上保护很好,字体排版跟现在不一样,是竖排,很像古文那般,书有一砸厚,跟现在的比起来足足多出好几倍,看到这我很不解,我觉得他是股古董,为什么会把这么个文化遗产借我,我可承受不起。

他有时候很安静,当他关上门的时候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家,每天下班后他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电视,看书,听新闻,特别是国际新闻。他不像楼下的人那样聚在一起打牌。我觉得他是孤独的,他说他是自由的。

我喊他陈师傅,他喊我小赵,似好友一般。

他爱喝酒,酒量不大,二两那样。

于梓杰

我也爱,但喝的不多,我会找他来上两杯,微醺即可。

有一阵子我不喝了,他不信,每当下午下班后他都会倒上二两酒隔空敬我一下,龇牙咧嘴,嬉皮笑脸跟小孩似的,我左右看只好随意端起一只空碗向他示意。

他一直一个人,这儿没有亲人。

“我在这间屋子住了二十多年,20年能让一个平庸,亦能让一个人富贵,他说,“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被禁忌在这个宿舍。”

我当然明白。

片面的观察总会让人陷入循环,我们很容易从表面判断陷入自己的认知并不以为然。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逃避生活的无聊做这个工作,从没想过二十年来却为他的孩子工作,为他唯一的独子还房贷,我不敢想象六十多岁的他肩膀上还有如此重任,他每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出头,仍拿出部分打给儿子,有时他说它不需要这么多钱,有时他说现在钱难挣,有时他说钱控制了他的生活。

后来听别人说,他儿子的工资并不高,为了结婚在城里买了房,东拼西凑凑够了首付,仅仅凑了首付还不够,余下房贷月供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为了减少儿子的开销他便拿出自己的一半收入凑出,这一凑便是后半生。

其实,我欣赏陈师傅另一点就是他有一颗童心。

他没有被生活压垮,每日下班后碰到我总是乐呵呵的打招呼,我说:”hello。“他回:”hello“。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改口不叫小赵称呼我hello先生’。

他总表露出大家喜闻乐见的行为,就像他是生活的主角。每天中午他都会提着一兜杂七杂八的东西,他解释说这都是业主送的,因为业主都会找他干活,业主都喜欢他,他人善良,任何要求都会帮忙,什么搬家具、新房的碎瓷砖清理、处理被堵的马桶等等。工作完后人家都会把家里的‘多余’的东西给他。有一次他给一家业主搬家具,业主给钱他不收,为了感谢送了一箱酒,还有一只跳跳杆。

一到家他便玩起了跳跳杆,跳跳杆可不是年纪大的人能玩的,他不管,他在楼上‘咚咚’的跳来跳去,他说:“小赵,你要不要来跳下,锻炼身体呢。”

我不敢玩,我劝他可得小心这点,你这一大把年纪的,这可不是你这你年龄段玩的。他不以为然说没事。最终跳了俩个来回,累得大喘气嘴里嘟囔着:“哎,不行了不行,二十年前我能跳他十个来回,比你还强,你要是不信你问我村长去,他可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长,哎!现在估计去世了。”

他会吐槽,他看吐槽大会有意思,问我:”看这个节目吗?“

我说:”不看。”

他说:“我想给你吐槽个事。”

我看得出来,他眼神神秘,眼珠子滴溜溜的左右观察,他悄悄凑近我,小声问我:”你最近注意到新来的东北那个老太太不?“

我怎会不知,楼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新来的顶着一头波浪卷的时尚东北老太太,每天进门都会跟陈师傅打招呼,问:”老陈呐,吃了没呐,吃了啥呀,没吃的话我这有饭呐,还没做呐!一会给你做昂。”

知道的是同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口子。

我微笑地说:“我知道啊,怎么了,我看她很想跟你套近乎咧。”

他一脸嫌弃,用标准的张北口音说:“你不知道,她跟我套近乎?她是跟我哩钱套近乎,上次借哩两百到现在都没给,说什么在网上买个什么东西,月底发工资就还。”

“那你相信?”

“咋不信,她弄了瓶二锅头把我弄昏了。”

“那你酒量盖不过她。”

陈师傅哼哼阴笑了两下,转头回了屋子继续摆弄不知从哪捡来破风扇。

他喜欢跟他孙女聊天,他孙女喜欢拍抖音,他不知道什么是抖音,问他孙女,他孙女忙着拍视频不想聊天,让他去百度。

他不甘心,他只知道‘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头大没头绪,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步碎碎念。

他跑来找我,问我这俩是什么玩意,我花了十分钟总算给他讲明了,说实话他比我爸玩的时尚,我爸到现在还不会玩微信朋友圈,而老陈却把摇一摇玩的满屏‘好友’,每天不是跟这个‘哈喽’就是跟那个‘嗨’。

他努力苦练技能,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搞明白了抖音是什么东西,又花两天搞明白了百度原来跟辛弃疾说的不是一回事。

他找遍《辞海》都没弄明白抖音字面是什么意思。

他花了一中午又加一下午拼了一个10秒左右的视频用微信分享给他的孙女。

他经常竖着大拇指讲他孙女厉害,懂得比大人还多,他说俩孙女才六岁半就这么聪明,比自己小时候厉害。

他还说现在的小孩普遍比他们小时候聪明的多。

我心想:那可不是,你小时候在干嘛,在割草,在放羊,在喂牛,在玩尿和泥巴,在炸屎。

过了两天他孙女说关注他了,留言让陈师傅买拼图,她姐妹俩想玩拼图,抖音上很多小朋友都玩。

隔天晚上,老陈急匆匆跑来找我说:“小赵,小赵,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卖拼图不?”

我想了想说:“附近的超市可能有,但现在晚了应该关门了。”

他很沮丧,那种心情恨不得马上想要买到。

我转眼一想,随口问了句原因,提议问为什么不在网上买,既能包邮又不用自己费事。在超市买不仅要亲自邮递还要自己再出邮费。

于梓杰

他一拍脑门说:“对啊,怪不得那老娘们总在网上买东西。”

他吐槽那个借他钱的东北老太太。

我说“你不用自己买,我帮你搜。”

左看右看,花了半小时,挑了一款付了钱。

我和老陈相识了四年,他四年没回过家。

我不知道之前他是否也是如此。

他说老家在张北,特产是藜麦,我没吃过,但做面条一定很不错。后来,他把书架送了人,包括那本《红楼梦》。

他说他累了,但为了俩孙女,他不会喊累,他说他唯一的寄托就是俩孙女。

老陈仍旧像往常一样,清早骑着他的旧三轮上班,晚上拿出那只旧箱子,从中拿出一瓶老酒,打开,倒酒,抿一口,长舒一口气。

我很清楚,那是好酒,虽然是不出名《睢州特区》,据说这个酒厂早已倒闭了。

再后来就没见过他读书,也知道了他为何讲了一口英美发音的英语,他解释他在看AMERICAN VIDEOS。

他的生活目标一直就像他说的那样。

作者简介:赵杰,男,笔名肖木,祖籍河南商丘,毕业于西安工程大学。著有长篇小说《消失在田野的风》,短篇小说及散文散见于《秋实2018年度文学作品集》、《中华知行》以及各媒体公众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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